‖‖  總編踏話頭 ‖‖

台灣原住民族擁有豐富的文化內涵，在文學、音樂、藝術等眾多領域，都展現上帝賞賜的極美恩賜。然而在現實的處境中，福音與文化之間卻始終存在張力，留給基督徒思索上帝並見證信仰的空間。5月第三個禮拜日是玉山神學院奉獻主日，本期新聞專題從神學探索、原鄉及都市牧會現場出發，傾聽部落的心跳聲。

——總編輯陳逸凡

【Dalul專題報導】部分教會團體視原住民文化為「罪」的論述，近年在台灣引發廣泛議論。玉山神學院助理教授Yuhaw Piho（林約道）牧師接受本報專訪時，點出該論述為神學誤用，並進一步探討原住民神學的主體性建構、歷史困境及教會未來挑戰。

Yuhaw Piho表示，將原住民文化等同於罪，是嚴重忽視文化多樣性與民族尊嚴。他指出，聖經創世觀提及上帝創造萬物後皆稱「甚好」，這表明每個民族的文化皆具其存在價值，不應被單純視為「罪」。

Yuhaw Piho進一步闡釋，原住民文化並非邪惡，而是社群在特定環境下為求生存與發展所形成的文化表現，應被理解為上帝創造的一部分。任何以「罪」的標準評斷文化，都是對這些文化脈絡的無知與偏見，不僅阻礙不同文化間的理解與共融，也削弱了各民族的自我認同與文化自信。

駁斥特定框架　確立文化主體

談及「拿細耳人運動」的概念時，Yuhaw Piho認為，這並非真正的社會運動，更像是外部對原住民族同化或改造政策的延續。他指出，此說法忽視了原住民文化的自主性，使其文化與認同陷入外部主體性的控制。他質疑，為何僅原住民族群需被貼上「拿細耳人」的標籤，這種神學和靈性解讀本質上是對原住民族主體性的壓抑。

對於「原住民是台灣的長子」的說法，Yuhaw Piho亦提出不同觀點。他認為，若這樣說法缺乏實際社會制度支持和政治實踐，將無法真正改變原住民的困境。原住民族雖被稱為長子，現實中卻仍面臨主流社會的邊緣化及政策忽視；此外，土地正義、歷史轉型與社會發展等問題也未獲有效解決。這類神學語言的使用，若無實質行動與政治承諾，不僅無助於改善原住民現狀，反而可能掩蓋原住民歷經殖民的真實歷史與困境，使神學反思脫離現實。

扎根自身脈絡　建構主體神學

Yuhaw Piho強調，原住民神學應發展自原住民本身的歷史和文化，而非依附於舊約中的以色列歷史或外來的神學框架。他觀察到，當前的神學討論常忽略原住民自身的文化語境、強加外來神學觀念，這不僅無法回應原住民的靈性需求，更會造成信仰與文化脫節。真正的原住民神學應從原住民的歷史、文化和信仰經驗出發，反思並建立屬於自己的神學語境。

Yuhaw Piho引用宋泉盛牧師的觀點指出，每個族群的信仰與神學應基於其自身的歷史與文化，而非他者的語言與框架。「只有當原住民族認同自己的神學歸屬時，信仰才能與生活緊密連結，並真正產生生命力。」論及文化與信仰的連結，Yuhaw Piho建議應從耶穌「道成肉身」的信仰核心出發，重新省思自身的文化與信仰。他解釋，耶穌成為人、進入歷史，意謂著祂的生命與救贖作為深植於人的處境與歷史中。對長期經歷身分壓迫與主體性迷失的原住民而言，道成肉身的耶穌提醒人們：祂並非在歷史真空中降臨，而是在具體文化脈絡與族群生命中彰顯上帝的拯救。

「神學並不是提供一套標準答案，而是邀請人們從清楚的處境與經驗出發，思考不同族群如何回應上帝的啟示與作為。」Yuhaw Piho指出，原住民教會更應從自身的文化與歷史脈絡出發，在福音與文化之間展開深層對話與反思，才能建立具主體性的信仰見證。

教育奠基傳承　教會迎向挑戰

回顧歷史，Yuhaw Piho提及，1945年戰後，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推動原住民宣教運動，並於1946年創立玉山神學院，成為原住民神學教育的里程碑。透過培育在地傳道人，原住民教會不僅迅速建立，也對族人的靈性生命與社會文化產生深遠影響。

Yuhaw Piho形容：「原住民神學教育與信徒培育是一雙手，必須並進才能支撐原住民教會的永續發展。」除了舉行禮拜與建造信仰生活，更需從文化與歷史情境中重新思考耶穌基督的救恩與真理。然而，Yuhaw Piho警示，教會正面臨人力斷層。預估至2030年前，540間原住民教會中將有約220位牧者退休，若無法及時補足與培育，神學教育與教會牧養都將面臨重大挑戰。「這是我們角色上的雙重使命，必須一同承擔、同時推動，否則就是一場危機。」

Yuhaw Piho提醒，非原住民教會在討論原住民信仰與文化時，應避免從帶有偏見的視角發表不具根據、甚至可能傷害的言論。他指出，此類宗教口號不僅無助於信仰見證，反而可能引發社會對教會的質疑與反感，削弱教會在公共領域的道德聲望。因此，他呼籲教會回到歷史與文化的真實處境，誠實面對原住民族群的生命經驗，並思考基督信仰在現今應如何回應與見證。

擁抱族人歷史記憶
傳統祭儀步入禮拜堂

【Dalul專題報導】原住民教會在面對信仰與文化之間的張力時，逐漸發展出屬於自己的神學實踐。Bunun Ciubu（中布）中會Tumpu（東埔）教會牧師Supina Naqaisulan（蘇畢娜‧那凱蘇蘭）從牧會與社區參與的經驗出發，分享對靈恩運動衝擊、族群認同建構及文化詮釋等議題的觀察。

「信仰需要實踐才能深入人心。」Supina Naqaisulan指出，近數十年來，靈恩運動在原住民教會迅速擴展，雖強調屬靈爭戰與復興熱情，卻也常將原住民文化視為偶像崇拜或黑暗權勢，造成文化實踐與族群記憶的汙名化。她舉例，Tumpu教會於2024年感恩節曾嘗試結合布農族「進倉祭」元素，即使活動形式為基督教禮拜，部分信徒仍因傳統文化而卻步。

Supina Naqaisulan認為，靈恩神學固然有助於點燃族人的信仰熱忱，然而，屬靈經歷若脫離對歷史創傷與社會處境的深刻理解，便容易忽略其結構性根源，將族人面對的貧困、酗酒、歧視等情況，簡單歸咎於個人不夠聖潔、不悔改。她強調，真正的復興不應僅止於聚會中舉手流淚的禱告，更應體現在土地、教育、就業、語言等各個層面的實質轉變。

在教會牧養方面，Supina Naqaisulan觀察到，Tumpu教會內部呈現多元的信仰實踐面貌：部分信徒熱衷於靈恩式的敬拜讚美，亦有青年積極投身社區營造、文化記錄及土地守護工作。「我們的青年不排斥信仰，但希望看到教會能更開放、能解釋、能參與社會。」她表示，這種多樣性雖帶來牧養上的挑戰，卻也為部落教會整合靈性追求、文化傳承與公共參與提供了契機。

Supina Naqaisulan以東埔部落獵人協會守護巨木林的行動為例說明，參與者未必都以基督信仰為出發點，但他們守護土地與祖先智慧的責任感，本身即是對信仰價值的一種回應。「福音不是一種階級，文化是一個完整的生活系統。」她說，保護自然環境、延續部落文化，正是回應上帝託付的具體行動。

關於靈恩運動中常見的「長子」論述，Supina Naqaisulan指出，此說法雖賦予原住民族在屬靈位階上的帶領角色，激勵許多族人肯定自身身分，但沒有解釋長子的責任，也沒提供實踐空間，這樣只是消費身分。她認為，若缺乏相應的制度與行動方案，此類神學論述最終可能淪為空洞的期待。

對於近來興起的「拿細耳人運動」，Supina Naqaisulan認為，此運動雖強調遵守舊約律法中關於守潔、禁酒、不剪髮等規條，但若未能與當代原住民社會所面臨的實際困境相連結，便容易流於形式主義。「有屬靈經歷很好，但它必須帶動社會實踐，否則只是短暫的激情。」

Supina Naqaisulan進一步指出，信仰與文化的對話不應局限於教會內部，更須延伸至整個部落社群。她所服事的東埔部落，正是1980年代「東埔挖墳事件」的發生地。這段土地運動的歷史，形塑了社區的在地意識與行動力，也使得Tumpu教會在追求屬靈復興與參與社會實踐之間，展現出獨特的張力及融合。

Supina Naqaisulan坦言，當前在原住民教會中，神學與文化的深度對話空間依然不足。儘管部分神學院及教會已開始投入研究與實踐，但普遍仍缺乏一套具族群經驗與文化視角的神學語言及相應的制度支持。「年輕牧者想談文化，但沒有人支持、也沒有語言可以說。」她呼籲教會應積極投入資源，整合族語神學、部落文史及文化教育，並鼓勵青年牧者培養跨學科的理解能力。她期盼，信仰與文化之間的關係不再矛盾，而能轉化為一場持續不斷的對話。